胯下奇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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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士可杀而不可辱。
  我一向偏爱这个句子,它组合得很是完整,但它却又不呆板,也不生硬。在严谨之中,它还有足够的润滑与疏朗。这个句子是有美感的,而且由于它的简洁和精辟,早就发展为一个成语了。不过它显然不是一般的成语,它的劝戒、警告,它的使用率之高、知名度之大,都超出了成语的范畴而升华为一个格言了。
  它实际上已经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精神准则、一个忍耐的底线。在关键的时候,它还是中国知识分子进行动员的口号。
  如果带着抑扬顿挫一字一字地吟咏它,那么我总会感到,从丹田涌动的凛然之气,能把我劳损的脊梁撑得很直。我经常吟咏它,默默地吟咏。我以为它的意义是明白的,但它所蕴藏的深刻而深长的意义,却似乎仍需要继续挖掘。
  它源于孔子之意,是孔子向鲁哀公释儒之际提出的。孔子认为,也许儒是可杀的,然而儒却是不可辱的,可杀而不可辱,既是官方对儒应该掌握的尺度,又是儒应该具备的品质。
  士可杀而不可辱,则是王鏊在孔子逝世两千年之后所说的话。王鏊在明政府工作,当然属于统治阶级,不过良心未殁。有一天,他看见太监刘瑾对一位有违法行为的大臣辱而杀之,愤慨不已,极力阻止,并大声疾呼:士可杀,不可辱。
  在明政府办公之地,以直率的办法,拦挡皇帝的亲信对一个嫌疑犯进行迫害,确实需要非常的胆识。
  在我看起来,王鏊的观点与孔子的观点是一脉相承的。他显然沿袭了孔子的思想,不过也有所发展。他把在审讯和行刑之际应该注意其尊严的人,从为贵族之家相礼的一批有专业技术的人,扩而大之为所有的知识分子,甚至扩而大之为所有的成年男性。
  王鏊没有把女性包括在应该注意其尊严的范畴之中,是他的局限,当然也是时代的局限,因为在他所处的时代,女性都是卑贱的,缺乏为人资格的。
  现在变化了,现在的女性与男性已经有了平等的权利,据此我以为,现在应该把士可杀而不可辱,提升为人可杀而不可辱。实际上我想强调的是,任何玷污人、使人蒙羞的做法都是不能接受的。也许社会在明天还将发展为人不可杀也不可辱,不过现在能做到人可杀而不可辱,也是一个进步了。
  顺便指出,格言是成语的一种,并为人们长期使用,所以在文章之中出现的格言是不打引号的。打引号显得啰嗦,还影响阅读快感。不知道其他人怎样,反正我不喜欢给格言打引号。
  为什么侮辱一个人比杀死一个人还严重,这并非不是一个问题。我以为,人之所以确立,不仅仅因为人是一个高级动物,不仅仅因为人会劳动,充满智慧。人之所以确立,主要是人在肉体之上还有灵魂,它是人在文明过程中逐步形成的,其核心是尊严。生命固然是宝贵的,不过生命如果丧失了尊严,那么它便削弱了自己的价值。
  我敬仰这样一种人,他千方百计,甚至不惜牺牲生命也要维护自己的信仰,维护自己的自由,维护自己的爱。这样的人不仅仅是活着,重要的是他尊严地活着。
  春秋战国时代一个名为晏子的人,受齐王派遣,走进了楚王的宫殿。楚王微笑着,示意晏子坐下,随之有侍女沏上了茶。
  晏子觉得楚王还是友好的,但实际上这却是一个表面现象。晏子马上就会看到一幕使他蒙羞的把戏,导演当然是楚王。
  会晤刚刚开始,楚国司法机构一个官员便押上一个行窃的人,此官员当着晏子的面,指控行窃的是齐国人,随之楚王沉着脸,阴险地问晏子:齐国人一向就喜欢行窃吗?晏子立即明白楚王的险恶用意,遂机智地回答:人在齐国并不行窃,事实是,到了楚国才行窃的,这仿佛在淮南生为橘子而在淮北便生为枳子一样。
  晏子巧妙地躲过了泼向他和齐国人的脏水,而且他所表现的一种风度,甚至使玩弄花招的楚王也暗中钦佩。关键是,这个遥远时代的使者,以自己的行动向人类昭示了尊严是一个存在,维护尊严是必须的。
  但悲哀的是,韩信却未能逃脱胯下奇辱。他似乎注定要碰到一个摧毁他的屠夫,以使他永远带着屈服的隐痛。
  我以为,那应该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淮阴的街上游走着一些闲散的人。这时候年轻的韩信过来了,他佩着剑,迈着方正的脚步,眉眼之间透出胸怀大志之情。
  在淮阴,很多人都知道韩信家境贫困,偶尔还需要寄食。然而他的做派却特别得很,他常常给人一种傲慢的印象,仿佛他马上就会离开这里,成事而去。
  如果韩信的傲慢不是一种挑衅,不是故意在伤害谁,那么就让他傲慢吧,让他摆他的姿态吧,因为这是他的个性,也是他的权利。虽然道理是这样,但实际情况却并不这样简单。他所流露的神情使周围的人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低俗,并使周围的人对他产生了嫉妒。嫉妒迅速发酵为恼怒和怨恨,并哺育了一个打击韩信的阴谋。不过韩信并不知道,他还蒙在鼓里。
  韩信静静地在街上走着,不招谁,不惹谁,似乎是安全的,岂不知他一点也不安全。尽管他没有妨碍谁,可一个屠夫却吆喝着过去妨碍他了。韩信看到屠夫叉开两腿拦住他,大声奚落他身材高大,喜欢兵器,像是一个英雄,实际上只是一个懦夫。街上的人对屠夫的恶举,不但没有仗义劝阻,反而一波一波地起哄着,有的还在极力地纵容屠夫。屠夫遂得寸进尺,向韩信提出了一个两难的方案让其选择:要么用剑击倒他当英雄,要么从他胯下爬过做懦夫。
  屠夫显然是欺人太甚了。韩信感到愤怒的烈焰迅速燃烧着他的心。他咬着牙,瞪着眼睛,手握紧成拳,似乎扬眉之间剑就出鞘了。然而在最后的一瞬,他却又政变了主意。他决定忍,怎么都要忍。于是韩信就蹲下身子,双手按地,把头伸进屠夫的胯下,接着匍匐而行,一寸一寸地爬过了一个丑陋的空洞。
  韩信品味似地慢慢站起来,他仿佛是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他听见街上的笑声铺天盖地,连绵起伏。
  笑声像冬天的雪一样热闹,像秋天的鸡毛一样杂乱。他在笑声之中毅然而去。他把笑声留在了家乡。
  多年之后,韩信为汉帝国打下了大片江山,刘邦不得不封他做楚王。他有声有势,荣归故里。他牵挂着屠夫,似乎一直都牵挂着侮辱他的屠夫,因为他居然让人找到那个屠夫,并特别地任命屠夫为中尉。
  韩信还对自己过去之所以接受胯下奇耻作了解。他认为,他是能够杀死屠夫的,不过杀死他缺乏名目,就忍了。他忍了,才有今天。
  韩信的妙计是,给屠夫以友谊和职位。韩信以缩短他与屠夫距离的方式淡化故事,从而分散了家乡之人对他创伤的注意。
  他让屠夫在自己麾下工作,实际上已经是在报复夫了,但表面上却显示了他的宽容。把事情能做成这样的也只有韩信了。
  韩信对自己为什么会接受胯下奇耻的解释,尽管言近旨远,但我却是姑妄听之,不十分相信。不过他的解释倒是打开丁一条通向其灵魂的道路,所以应该注意他的解释。
  在我看起来,韩信是这样安排他的灵魂的。他认为,功利是衡量人的价值的终极标准,为了功利,人是可以接受侮辱的。他还认为,巨大的功利一定会抵消追求功利过程所曾经接受的侮辱。
  如果我的分析是对的,那么韩信的灵魂就很是可怕。我以为他的灵魂有一种流氓气息。
  一些学者总是为韩信鸣不平,而且中国人一向喜欢同情失败之徒。他们觉得刘邦及其吕皇后是不道德的,坐了江山便要除掉韩信。
  刘邦之流固然是不道德的,当然,这一类人何止能以不道德而为之定位。尽管如此,中国人也不能由于刘邦之流迫害了韩信就确认韩信是贤良的。逻辑似乎并不是这样简单的。也许刘邦之流对韩信的斗争,是一群大流氓对一个小流氓的斗争。实际上我就是这样判断的,我难道错了吗?
  依刘邦之流的哲学,刘邦除掉韩信,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因为他是皇帝,他必须巩固自己的权力,这决定了他会瞪大眼睛,留意着企图谋反的人。他对对汉帝国的建立有功勋的人,不但时时警惕,而且处处怀疑。这是刘邦的秉性,也是所有集权统治权力中心固有的风景。
  我以为,韩信之死,关键在于韩信,在于他的谋反活动给刘邦之流提供了除掉他的把柄。
  根据司马迁的记录,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韩信乘刘邦率兵不在长安之机,向巨鹿郡首授以机宜,要其在巨鹿起兵,他将在长安内应。这是大事,当然也是秘密,可惜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关于联合起兵的消息很快就泄露了。如果韩信能及时获悉情况的变化,那么韩信还是会有弥补之术的。问题是他并不清楚情况发生了变化,当然也不清楚吕皇后已经策划了一个逮捕他的方案。他仍在长安秘密准备着。有一天,萧何召韩信到未央宫去开会,以祝贺刘邦平定叛乱的胜利。韩信觉得有诈,不想去,但他却不能不去,于是他就毛毛地去了。诚如其所料,刚刚步入未央宫,卫兵便抓了他,随之他的头便落地了。
  这件事情发生在公元前196年的秋天,那些日子,黄叶飘飞,大雁哀鸣,长安很有一点悲凉的气氛。
  成也萧何,是有道理的,不过败也萧何就未必有道理了。韩信根据他的贡献,觉得汉政府应该给他很大的荣誉和权力,可结果,他却从独有地盘的楚王降为一个淮阴侯了。韩信不服,不满,耿耿于怀,并终于导致了他的谋反活动。
  韩信是有谋反之心的。不过如果刘邦愿意,那么刘邦将可以化解其阴谋,可惜刘邦不但没有安抚韩信,反而提高了警惕,加深了怀疑,遂使韩信的谋反之心变成了谋反的行动。
  韩信是一个有军事天才的人,在他的戎马生涯之中,到处飘扬着胜利的旗帜。进攻魏国,他佯装要划船渡河,但他转身却命令士兵浮水登岸。为防行动暴露,他竟奇异地让士兵抱着木瓮作掩饰。消灭赵国,他则作背水一战。燕国弱小,他便劝降之。齐国强大,而且有楚国支援,他遂集中力量,各个击破。垓下之战,为决定项羽与刘邦的命运之战,由于韩信的作用,项羽才自刎于垓下的。但这样一个军事天才却并没有保证自己能够善终,显然权力的斗争是复杂于军事斗争的。
  韩信是跟随项梁开始革命的,项梁失败之后,顺延于项羽麾下,做保卫工作。他曾经热情地向项羽献计献策,但项羽却反应冷淡,不以为然。韩信碰壁,很是沮丧,遂产生了跳槽的念头。在刘邦当汉王人蜀之际,他离开项羽,加入到了刘邦的队伍之中以图发展。不过在刘邦麾下,他还是默默无闻。依韩信的所想,他投奔刘邦,当然是希望受到其重用的,可刘邦却目空韩信,让他做接待工作,之后管理粮饷。韩信觉得前途黯淡,便起了去意。
  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韩信躲开放哨的士兵,穿过一片树林,沿着褒斜栈道,向长安运动。萧何是一直关注韩信的,那天晚上,他发现韩信跑了,竟不经请示而追赶之。他找到韩信,反复劝勉,总算把韩信拖了回来。
  萧何是刘邦的谋臣,善于观察,很清楚韩信将大有作为。于是他就尽力举荐韩信,还设法要刘邦封其为将军。到这时候,韩信才有了发挥军事天才的机会。
  我是韩信先生的晚辈,我只能从背后看韩信。从背后看韩信的优势是,可以清楚地发现他在路上留下的足迹。
  我思考的是,韩信再三选择主子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是否有一个目标?晚辈要擦亮眼睛,并学习老吏断狱一般的审视,大约才能发现韩信是有一个目标的,这便是追求功利。
  追求功利并非不高尚,而且谁都在追求功利,我也是在追求功利的。不过我觉得,怀着投机之念,依追求功利的快慢和大小而转换立场的人,将是危险的。我以为他们有反骨,反骨不一定长在头上,但它却一定长在心里。
  刘邦与项羽之争,实际土是推翻秦政府之后而在大陆出现的一场权力之争。秦政府的压迫和剥削,使中国人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这时候,刘邦和项羽站出来率农民起义军推翻秦始皇的集权统治,当然有巨大的进步意义。不过在秦政府灭亡之后,他们为掌握权力,为当皇帝,动之以武,并不经商量就把中国人拖进他们发动的兵乱之中,则显出了他们的虚伪和狭隘,甚至暴露了他们所潜藏的注定会反动的品质。
  遗憾的是,像刘邦和项羽这种推翻一个集权统治,之后再建立一个集权统治,接着再推翻,再建立,这种形式在中国竟反复出现,成了规律。我以为,这是中国的悲哀。诗人曾经长叹,中华民族是一个灾难深重的民族,大约就包含着中国具有这种呈循环状的历史命运。
  刘邦与项羽之争,此起彼伏,一战就是几年。有一阵,项羽把刘邦困在了荥阳,刘邦为突围则把项羽紧紧牵制着。你想吃掉我,我也想吃掉你,不过事实是,你无法吃掉我,我也无法吃掉你,就那么相持着。
  当时,韩信独辟战区,有自己的管界,而且实力雄厚。如果他与刘邦联合,那么项羽必败,如果他与项羽联合,那么刘邦必败。天下好事者都知道韩信是一个重要砝码,便纷纷游说之,希望韩信有所行动。一个著名的辩士蒯通,甚至绞尽脑汁,以相面的角度分析韩信应该在关键之际发挥自己的作用以改变中国的未来。他还明确建议韩信自封为王,从而把刘邦和项羽从胶着状态中解脱出来,并开创他们三个人鼎足而立的局面。辩士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使韩信很是犹豫。但仔细斟酌之后,韩信却还是拒绝了辩士的建议,其原因是,刘邦对他是有恩惠的。韩信说:“汉王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
  钟离眛曾经在项羽麾下工作,项羽自刎之后,投靠了韩信,因为他与韩信素有交情,关系密切,而且他觉得韩信是足以投靠的。但刘邦却嫌恶钟离眛,并扬言要逮捕他。韩信知道刘邦的所想之后,竟打算杀死钟离眛而把其首级献给刘邦。
  辩士蒯通要韩信自封为王,韩信没有,似乎显示了韩信是有忠诚的品质的,其实非也。韩信并不是没有背叛刘邦之心。他之所以没有背叛,无非是刘邦给他的待遇和享受还使他满意而已。韩信在一个关键之际不背叛刘邦与在另一个关键之际抛弃钟离眛,其动机是一致的,都是为了自己。在我看起来,韩信有所选择的忠诚,或在表面上的忠诚,掩盖了他内在的奸险,甚至掩盖了他的不道和不义。
  在韩信打算向钟离眛下手的时候,钟离眛自刎了。动刀之前,钟离眛对韩信的结果作了预言,他认为将来刘邦一定要收拾他。钟离眛还谴责了韩信,其语气是鄙夷的、轻蔑的,他说:“公非长者!”
  韩信的胯下之举,一直是很有市场的故事。中国人把这个故事绘以为图,演以为戏,拍摄为电影和电视。我不知道韩信的故事受到广泛宣扬是为之增光还是为之丢脸,也不知道韩信的故事久远流布是中国文化的积极成分还是消极成分,它是起美好作用还是起恶劣作用。总之是,韩信依然活着,而且他的胯下之举竟有了生存哲学的意义。它的启示似乎是:瞧!这个人,他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接受了一般人难以接受的侮辱。
  在中国,韩信显然是一个典范,一个能屈能伸的典范,用以后的业绩洗刷了以前的奇辱的典范。韩信所接受的侮辱,似乎成了他实现其目的的一个铺垫、一个陪衬,甚至是一个升华的动力。
  然而,当世故老人皱着眉头大讲高讲韩信故事的时候,韩信却在地下哭泣。实际上韩信所受到的精神创伤一直在隐隐作痛,如果风寒和雨淋,那么其隐痛便变成了明显的刺痛和剧痛。这是世故老人所不知道的,他们当然也不知道韩信的哭泣。
  尽管韩信永恒地幽禁在黄土之中了,但他却固执地关注着黄土之外的世界。在那黑暗和潮湿的地下,他以绝顶聪明反省自己的一生。
  经过两千年之久的琢磨,他发现中国文化是一个腐蚀和摧残个性的场。在这里,任何突出的人都将可能受到打击。打击的铁拳是密集的、持续的,是多方位和多角度的,既来自官方,又来自民间。铁拳把一波一波优秀的人都砸扁了,并使其他人产生了对打击的恐惧。于是中国人就条件反射似的变幻自己活着的状态,而且总是病态地回避和躲闪,并夹着自己的尾巴。他们不得不呈一个四平八稳状。唯有少数人仍保持着一个人固有的血气,并在沉寂之中呐喊。
  我以为,中国人的生存哲学是驳杂的,仿佛一锅以甜克苦、以酸制咸,甚至以毒攻毒的汤药。那些指导人行为的观点浩瀚若汪洋大海,但它们却自相矛盾。
  在我看来,中国人所运用的种种退守的信条,主要源于老子。老子何以总结了令人心寒和悚然的经验,永远是一个谜。不过事实是,中国人多少接受了他的奉劝,逆来顺受地活着。
  我想,之所以韩信能够作为一个典范,大约是因为韩信的胯下之举符合老子的观点吧。实际上他以后的飞黄腾达与死于刘邦之手,也为老子的观点作了见证。
  韩信遭遇屠夫侮辱的原因是微妙的,我想沿着我的思路核对一下我曾经所作的分析。他出身低贱,依他的家庭背景和社会地位,他属于街上的人,似乎应该混迹于街上,甚至应该是屠夫的朋友。如果这样,那么街上的人,包括粗鲁的屠夫,将不会跟他发生冲突,反而还会跟他勾肩搭背,亲密相处。但韩信却有意疏离街上的人,因为他要出人头地。他总是把自己想象为一个将军,喜欢佩着剑走来走去。母亲逝世了,虽然他没有钱,但他却还坚持把母亲葬在一个高坡以留下一个祭祀母亲的地方。韩信所流露出来的一种超拔之感显然使街上的人恼火,因为街上的人觉得韩信向往的是另外一种生活,对他们有一点鄙夷。他们甚至认为韩信远走高飞的抱负,就是对他们的摆脱和抛弃。于是他们就讽刺他,挫损他,以致冲出来一个屠夫侮辱他,其目的是使韩信呆在街上,呆在他们之中。
  大约半个世纪之前,一群农民报复一个小伙对一个姑娘的非礼,就抓住他,让他弯腰低头,下跪,并游斗他。在用种种方法惩罚了这个小伙之后,仍不解恨,便想新的惩罚的方法。他们从猴子经常做的一些猥亵的动作得到启示,遂狰狞地脱去小伙的裤子,捆绑了他的四肢,之后将他和猴子关在一间房屋,以使猴子抚弄他的生殖器。结果呢,结果是把他折磨得气息奄奄,几乎丧命。
  谁能相信这样的侮辱之举是人的所为,谁能相信人竟野蛮到这样的程度。我必须强调,它不是虚构的故事,它就发生在一个有名有姓的地方,而且我实在不愿意指出它就发生在我的家乡。
  这是一个年迈的教师告诉我的故事。当时在再三怀疑它是否真实之后,我久久忧郁。我看到了人性的黑暗,我为之悄悄地哭了。
  侮辱一个人,就是用极端手段捣毁一个人的尊严,以释放自己的怨恨,从而获取一种邪恶的快感。侮辱一个人,似乎出于嫉妒,又不完全出于嫉妒,似乎出于征服,又不完全出于征服。
  也许一个人遭遇侮辱,并不是自己造成的,不过在自己身上很可能多少存在着一种侮辱他人的激发素。侮辱他人的激发素往往表现为一个人所有的优越感:或出身高贵,或才华炫耀,或气度轩昂,或容貌出众,而且总是有意无意地置他人于卑下之中,拒他人于千里之外,使他人自惭形秽。一个人所有的优越感,会使他人藏在暗中的嫉妒之心和征服之欲发展为侮辱的动力,并通过侮辱有优越感的人而达到自己的心理平衡。这是中国文化中的一个毒素,它导致的结果是,劣胜而优汰。
  人对人的侮辱,有时候会弥漫为民族对民族的侮辱,也会传染为阶级对阶级的侮辱,甚至还引发性别之间的侮辱。
  性别之间的侮辱,主要表现为男性对女性的侮辱,手法是在公众场合脱去女性的衣服,从而伤害之。以这样的办法侮辱女性,在世界很多地方都有,而且过去有,现在还有,是扎根在人类的传统之中的。不过随着人类文明的扩大,随着女性地位的提升,企图侮辱女性的男性不得不收敛自己,约束自己,因为侮辱女性不但无理无能,而且野蛮。
  阶级对阶级的侮辱,主要发生在20世纪一段时期,发生在无产阶级对地主阶级和资产阶级的革命之后。办法是,除了对倒霉的统治阶级作咒骂之外,我所知道的还有剃光头,戴高帽,以唾沫溅脸。
  民族对民族的侮辱,似乎总是发生在民族矛盾激烈而容易使用暴力的地方。一般是在失去理性的情况之下,抹黑信仰,捣毁教堂,甚至男性对女性作集体强奸。非常遗憾,直到今天这样的事件在地球的某些地方仍然发生着。
  一个人是否会受到侮辱,并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但如何对待侮辱,却由自己决定。当然,一个人应该尽量智慧地避免受侮辱,这一点非常重要。可有的时候,一个人却是无法躲过侮辱的,这便使自己有了一次考验自己的机会:要么接受侮辱,从而得利或残存,要么拒绝侮辱,从而招祸或遇难,这一切将完全由自己决定。
  谁都有在两极之间作出自己选择的权利,而且选择的标准是由自己掌握的。制约选择的主要因素是一个人将如何对待尊严。
  著名作家老舍先生在徘徊很久之后,自沉于太平湖。这是1966年8月25日发生的事情。两天之前。他遭遇了难以接受的咒骂和殴打,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反复考虑,上下求索,百思不得其解。他感到世界的肮脏。他显然已经很厌恶它了,遂决定离开它。
  在我看起来,老舍先生选择了死,实际上就是选择了尊严。当他感到这个世界不能让人尊严地活着的时候,他认为这样的世界就不值得留恋了,就可以放弃。也许老舍先生的所想并不这样简单,也许他自沉太平湖的行为,就是他的唯一注释。
  韩信之墓在渭河北岸,很多人都看过它。人说:韩信之墓周围的土地不长五谷,颜色是红的,是血染的土地,土地硬得仿佛石头一般。人说:土地硬得仿佛石头一般,是苍天的抗议,是人类不道不义的印痕。
  我是喜欢古迹的,西安方圆几百公里内外的古迹我几乎都看过了。我以为,走近那些古迹,用手触摸它们,有一种走近祖先的感觉,甚至有一种拥抱祖先的感觉。然而我却一直没有看过韩信之墓,我对它没有兴趣。
  士可杀而不可辱。(完)